开个子博来停车

Elusion 2

生化危机 Leon Scott Kennedy x Ada Wong


这是个漫长的旅程,艾达·王不止一次产生了想要就此离开的想法。她把车停在空旷的街道边,长舒一口气,坐在驾驶座里舒展早已发酸的腰部和肩颈,感到有些疲倦。她仰起头,听见颈部后侧的软骨嘎吱作响。“这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应该就此离开。”艾达在转身叫醒副驾驶上的里昂时,这句话冷不丁地又在脑海里浮现,她皱着眉仅靠观察检查他的伤势,试图在不动手的前提下弄清楚倒霉的特工到底遭遇了什么。

“打开车门,里昂。跟着我。”最近周遭暴力冲突事件频发得离奇,她不认为把毫无反抗能力的里昂随意扔到有人的地方是可行的。

艾达从驾驶座一侧推开车门,车外的热空气立刻前仆后继地黏在身上。这条有着杂货铺和酒吧的街在白日总是沉睡不醒,若有游客驱车经过,必定会认为这是一座死城。从这条街的岔路口往里步行一小段距离,她的临时安全屋在一栋老式住宅楼的地下室里,艾达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星期。这个镇子再朝西过去就是大学聚集的城市,所以大多往来人对街边各种建筑不甚熟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站在人行道的边缘,透过高跟鞋底硌着脚的碎石道明这条道路已经许久未经历修缮,沥青坑坑洼洼。她又朝四周看了看,一切和她离开前并无区别。此时天空还是亮的,再过半小时,街道就会像上好发条的机械一样骤然睡醒,街灯在闪烁几下后亮起,酒吧主人们约定俗成地把玻璃门背面的牌子翻到写着“open”的一面。客人从各个方向涌入,在炎热的夏日里他们乐此不疲地灌下碎冰和酒精。这条永远封死在令人呼吸困难的橙色亮光下的街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炸薯条、汗水、便宜芝士和泡沫的气味。这里不常刮风,如同置身封闭空间的气息令她无精打采。那些浑浊的气味最后会缓缓膨胀,整个街区被这讨厌的味道堵得满满的。

艾达·王讨厌不整洁的地方。她重新环顾四周,反复确认没人对她和这辆临时在路边停下的普通小轿车报以特殊的关注后,只剩下尽快回到安全屋的念头。为此她朝副驾驶上的特工催促道,“里昂?”

他没有立即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细小的骚动,她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去,看见他正伸手在车门内侧急促地摸索,那只手上还沾染了血迹和结成壳的灰,指甲无意刮过车门内的噪音听上去像他正急促地准备什么大动作。里昂上挑的眉尾和眉头中间的褶皱写满了不解一词,似乎正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迷惑不解。艾达对他此刻显得笨拙的动作感到好笑。当然,不得不承认在另一个情况下也许她会认为这些举动都是可爱的,眼下她却只能在说话时努力显得不那么刻薄。“肯尼迪特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你总得先解开安全带。”

“是的,我差点忘了这个。”里昂喃喃自语道。艾达不再打算保持温和,这个街区正不断向她施加急躁的情绪。站在原地,她总认为时钟便会擅自转起来,带来夜幕和嘈杂的人群,那些声音犹如一串永不停歇的警报,每分每秒都在拉扯她的神经,她的耐心也随之被蚕食掉。里昂看起来糟糕极了,她一点也不怀疑。在那栋废弃的实验室里,她观摩了他的整个战斗过程,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一直显得痛苦不堪。有好几次,他被拍打在地上,这的确是部分原因,可过去在车上的几小时里,他表现出来的样子远比她预估的严重。这些古怪的因素逐渐堆叠,一旦察觉它们正在逼近,艾达就感觉胸口有气体涨起来,令她感到焦躁不安。

“里昂……”她正准备开口催促他,大概还会在后面指出他完全没必要像个三岁儿童一样连打开汽车门都要犹豫不决。在她念出他的名字时,一样东西闯进她的眼睛,她随即陷入了另一个重要的疑虑,以至于这些琐事被从她的计划表上移除。里昂从她一开始说话就用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但他并没有对她投来表示交流欲望的眼神,甚至没有把她当作观察的焦点,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在思考别的事情。

一个猜测在她心底发酵。那些被压下去不久的,关于她是否应该丢下他一个人离开的想法在很短的时间内沿着食管向上攀爬,又重新跌落。这个猜想叫嚣得更张扬了,她几乎可以说出来,“现实就是我预料的那样,不会有差错。”这个冲动卡在口腔和喉咙之间,带来近乎干呕的排斥情绪。

可她还是要询问。如果她已经决定不把他独自留在路上的什么地方,她就必须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看着特工在几番尝试后终于解开了安全带,朝前凑了凑,知道她能看清任何一个对方的表情,他还是维持着那副迷茫的表情,对于艾达的接近并没有作出惊讶的反应。“里昂,”他听见艾达的声音骤然放大,不再是隔着一段距离传来的,她说话时声音听上去是圆弧形的,在他的耳神经里像一排舔舐沙滩的浪,他甚至认为这种距离的减少中孕育有某种可怕的期待。随后的字眼他能判断出是屏着呼吸说的,代表这个句子让说话的人为难。里昂并没有过于惊讶,事实上,他比她更早意识到这个麻烦。

“你还看得清东西吗?”

一点都不。在艾达让他打开车门时,他就发现睁眼仍是近乎漆黑一片,一团染黑的蛋清在他眼球内部不断摇晃,印在视网膜上的是扭曲拉长后不断折叠的油污图案。他摇了摇头,思考艾达究竟会怎样反应之前首先想到的是,今天真不是他的幸运日。

艾达的安全屋布置得很简单。里昂坐在一张椅子上,只能听见闹钟重复的滴答声,他没法猜出艾达正在做什么。一开始是关门的声音,东西被放在桌子上和地上的声音,然后是她走路时高跟鞋在地板上的敲击的闷响,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每当他认为艾达在接近他时,他就会紧张起来,放在大腿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拳头。

几分钟后,他就没有听见她再制造出任何响动。他迟疑着呼唤她的名字,不安地默数她回答前究竟过了几秒。房间里沉默使得他愈发沮丧。站起来。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站起来,在这房间里四处走动,但仅需一瞬它就灰飞烟灭,尤其是他意识到这样做或许并不会带回艾达。里昂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分秒的流逝比总是在比刚刚过去的一瞬更加缓慢,即使他急着开口呼唤,声音也会磨灭在时间的戏弄中。

不同于离开的时候,艾达回来时没有注意关门的声音是否可闻。她正准备弯腰脱下鞋子,猛然发现里昂正坐在不远处局促地看着她。她不禁感到恼羞成怒,发誓一定要说些什么来指责他。

但是她要指责他些什么呢?她这样想,忽然又不理解自己的气恼是从哪里来的。她站在原地,朝他挥挥手,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像是试图用这样有目的性的眼神证明他并未丧失视力,却又全然不知自己的计谋早已被识破。好极了,艾达想,继续自己被打断的动作。她下定决心不再穿这双鞋了。她握着鞋跟把鞋子摘下时,手掌在指甲盖大小的水泡上摩挲了两下,认定问题出在鞋跟内侧不够柔软的内衬上。

里昂,我们得谈谈。她这样想着,顺手把脱下的鞋子扔进垃圾桶,她是打算这么说的,却又在张口的同时改变了主意。

“你应该更加谨慎,里昂。”他只能看见模糊的、泛着红光的黑影在眼前不断蠕动,紧接着便听到艾达这么说,句子似乎是从某个昏暗潮湿的空旷走廊里传来的,在仅存的手电筒光舌所到之处,它荡开一圈一圈的回音,这些回音一去不返。他又在紧张的情绪下抓住了椅子边缘,碰到的只有干燥的、甚至带着他体温的木头。这样的发现给了他一些信心,于是他才给出一个听上去干巴巴的回答,“你说的没错。”

这个总显得跃跃欲试的谈话似乎要就此夭折,这显然不是他所想的。里昂重新陷入了恐惧,正是他数小时前在艾达那辆有着灰色车顶的轿车里看清她的脸时感受到的恐惧。他喉咙打结,即便是现在,他依然认为一旦这出谈话结束,她就会扬起轻蔑的笑容阻断一切本已在空气里低语的东西,告诉他别浪费时间,他有强烈的预感,无论怎样委婉,这些话都能令他如芒在背。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艾达?为什么你要——”他已经下定决心,这个问题必须被流畅地,毫不隐瞒地陈述出来,他迫切地需要弄清楚他在任务目的地的实验室地底晕倒后发生了什么,以及这场谈话究竟会被导向何处。

“你把自己卷进了意料之外的麻烦,里昂。”艾达没有让他问完。这话她早些时候就和他说过一次,里昂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在她说完话再次朝他走过来时,他才开始判断她使用了怎样的语气,那语气使他不寒而栗。是像敌人试图说服对方那样?是像一个服软的人苦苦哀求那样?还是像一个毫不在意的人随口一说那样?从几年前他们这段交集开始,唯一不变的只有持续猜测,她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这一次她又在计划着通过他完成什么事?这两个问题像某种冰冷的、散发着盐味的海水,若是将双手浸泡在其中,便会忽然感到难以呼吸。他还是能听见她制造出的声响,哪怕是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不断从上方试探他,每一下都带着暗示意味。

好吧,他需要重新整理思绪,就从这件事的开始算起。他在昏迷前正打算稍作休整,然后前往集合地点,在疑心的驱使下,他重新步入那个凉飕飕的黑暗地下实验室走廊,接着他就看到了艾达。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头脑因一个意外的发现产生了蜇刺感。无论是身体的不适还是精神的疲劳,他都和艾达说的那样陷入了对劳累的依赖。这么长的时间他只在意自己伤口疼痛难忍,耳鸣被放大,总是沉浸在焦躁的情绪里,而那些通讯器里的讯息呢?他努力回想,周围的一切声音吊起,变成一条悬挂的线,每个节奏都落在呼吸声的振幅里,按一个烦闷的拍子嗡嗡作响,相关的画面不停地挣扎,试图打破这一冗长的折磨。他只记得自己在确认任务成功后给总部发出了讯息,关于他已经彻查了这个实验室,摧毁了仅存的B.O.W.并回收了病毒样本。

这便是问题的核心了,突兀的信息令里昂脑内传来急促的钝痛,他没有考虑艾达仍然站在面前,伸手去摸自己裤子的侧袋——那个封在塑料板子里的小瓶还在,艾达带着嘲讽意味的句子仍然在耳边盘旋。

“什么?”他问道,得到了一个轻蔑的回答——“我对残次品没有兴趣。”

艾达没有意图再照着这个话题往下讲。在房间重新归于那胜似窒息的氛围前,里昂往下追问了几个问题。关于“残次品”,他急于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很显然,艾达掌握着他没有的情报,或许派遣他的美军对此同样一无所知,更可能这一情报牵连着更重要的信息。这听上去真不是他的幸运日。若是她说的并无不实,他近来两个月的一切工作算是白费了。

对于他的问题,艾达仍然兴致缺缺。她仿佛突然失去了对这件事的关注。几分钟下来,里昂得到的回答仅有索然无味的反问和千篇一律的敷衍字眼,什么“字面上的意思”,“我又不是病毒的研发人员。”这样枯燥的拉锯战渐渐令他失去耐心,简直像他正光着身子在一间不透光的房间里学鸟叫。她为什么要抛出这个信息?

一种强烈的冲动逐渐爬上大脑,他必须给这场谈话带来一个没有多余疑虑的结果。于是他开口了,带着被压抑在舌下的愤怒,或许还有和那时在安布雷拉地下研究所廊桥上相似的委屈情绪,“如果你不愿意透露任何东西,那你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他从艾达的语气里听出了释然的情绪,好像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诱导他说出这句话。

“我说过,你被卷入了一个麻烦。”

“什么麻烦?是这该死的病毒吗?是我之前经历的战斗吗?还是我会因为这个残次品而受到惩罚?”

“里昂!”艾达似乎被他激怒了,很显然。只有在这些时刻,那些平日里放在幕布后的情绪才会登台亮相,来到舞台灯光下供观众视察。里昂还是看不见她的脸,但他能嗅出艾达的不快并不是因为他表现得对自己的安危毫不在意,而是因为他用显而易见的现实代替了某些藏在暗处的事情。这样的轻蔑、对他人努力付出的不顾一屑显然是最令人恼怒的。但只需要数秒,这些情绪马上被收回潘多拉的盒子里。艾达再次开口,他已经听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那之后,包括现在,你都没有收到新的指令或者回复吗?你从昏迷开始就处于失联状态,但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尝试寻找你?还有那个在废弃实验室里的B.O.W.,为什么你会收到偏差这么大的情报?”

这些问题被道出的时间也各不相同,长短不一犹如在半梦半醒中听见的断断续续的警报声。里昂·肯尼迪从来都不喜欢这些警报声。为了把人从睡梦中拖拽而出,它总被设计得尖锐刺耳.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咆哮声此起彼伏,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来冰冷的獠牙。在单人间,里昂总有种错觉,即他透过这双眼睛似乎早已灵魂出窍,看着作战服装被一件一件套在身上,房间门打开,走廊不断向后流动,最后直升机在逼近视线所及的所有屋顶时拼命吸入周遭的风。裸露的皮肤上气压正进行短促有力的冲击。

艾达也许又说了些什么,也许没有,他在这个问题上惴惴不安。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无论他接下来怎么打算,这场谈话终将被指向那个他尽力逃避的问题,没有什么能避免他们最后会不由自主地被绑在这个麻烦上。哪怕他缄口不言,里昂问自己,他真的能够忍受沉默和这不堪一击的虚假臆想吗?

“我不明白,艾达,”他听到自己说,仍然试图看清她究竟在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在这片融化得不成形的视野里她正不断变得模糊,仿佛一个红色的鬼影。

“我不明白,”他必须要重复这个表述,这一回是跟他自己说的,然而他感到力不从心,没有勇气把这样说的理由直白地读给自己听。

“如果这是你从我的通讯器上得到的情报,”他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接着说下去。这些措辞是在斟酌之后才被吐露的,里昂想,无论他怎样挑选用词,艾达都能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尖锐的问讯是无可遮掩的,更是无可逃避的。他一旦被这个事实惊醒,就会想到午夜艾达在那个廊桥上通红的眼眶和强忍哽咽的声音,时而挣扎时而懊悔的眼神,即将滑落的手和摇晃的影子。里昂感到自己正逐步落入冰窟,坐在椅子上难以动弹,凉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又回到了浣熊市的黎明时分。

或许他才是那个坠落的人。这个在他意识到艾达还活着之前频频浮现的错觉用于此刻再合适不过了。“为什么我不能认定你是在利用它们来达成你的目的呢?”

“就像在浣熊市,就像你做过的那样。”这些在牙齿间被大力嚼碎的字眼仍然在他脑内徘徊。里昂下意识地闭上了眼,这些话只会给他自己带来痛苦,他想。他是怎样想到这些可怕的问题的?他艰难地呼吸着,未见好转的伤势愈发难以忍受。

或许他只是受到了一些挫伤。但这真的很疼。他需要一面镜子,里昂想,任何一面普通的镜子,或者是带有裂痕的,布满灰尘的,只要他能够站在那面前从身上剥下打底的衣物,看那之下青色、蓝色和紫色的斑点如何渗进肌肉,制造出一副令人疲劳的酸疼的地图,在之后的睡眠里指出一条头昏脑胀的梦境之路。瘀伤看上去就像被病毒侵蚀的肉体,尤其是在他还没来得及清洗身体的时候。他开始认真怀疑眼下发生的事情都是断断续续的精神恍惚在作祟。艾达没有反驳他。这让他更难过了。

直到她似乎终于说服自己咽下多余的情绪,或者是彻底对他失去了信心,下定决心不再在他身上浪费多余的耐心和情绪,他的意识才又被捞出水面,做了一个短暂的休憩。

“他们计划让你成为一个试验品。你这次任务目标的实验室在很久以前就被他们记录在案了,他们从来没有对此感到担忧,只是碍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实验对象。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选中了你,但很显然,把你派遣来调查这个实验室的目的不是为了摧毁它……”

她是怎么说的?浣熊市,抗体,生化武器,病毒研发。这些词最先在他两耳间来回穿梭,每当它们敲击脑髓,里昂就能听见鼓膜在重压下嗡嗡作响。之后它们找到了一个更稳定的圆形轨道,这轨道不是水平的,侧着卡在他后脑勺和太阳穴之间,艾达的声音按规律击中他的软骨,仿佛有一个削尖的铁刺正在他的头盖骨上钻孔,里昂感到胃酸正沿着食管沸腾,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紧攥、疯狂摇晃,但疲倦使一切看上去仍旧风平浪静。

然后他意识到这场谈话早已结束,艾达再次离开了。她还在这间安全屋内,她只是不再站在他面前说话。不,这不是他该思考的事情,他必须要放下一切疑虑和艾达严肃地谈谈,关于她所吐露的信息。他察觉到自己一只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尽管这个动作几乎碾碎了他全身的肌肉。

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开口跟她说话了,一切必须以一个道歉开始,这样他们才能顺利地谈下去,而不是又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打开其他的话题,亦或是彻底把这个重逢变成糟糕的回忆。他打算这么说,“我为我之前的态度感到抱歉。”不,他又迟疑了。这样的措辞是否显得过于敷衍?这是他不想要的,他必须换个说法。

里昂用力闭上眼睛,察觉到汗水从上下眼皮之间划过。好极了,他终于认为自己没有力气去计划一场得当的谈话。但他隐约发觉另一种冲动,一件他对其必要性深信不疑的事。他总不能放任自己呆在原地。这次重逢是不能被虚度的。这个念头似乎是火光,抑或还是那个红色的鬼魂,现在正在他的视线中央跳跃。

无论艾达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是有迹可循的。他早就抱有相同的疑虑了。“我不明白”,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作为这个危机四伏的想法的最后一道安全界限。现在它已经被挑破了,没有理由再继续说服自己。

但是该死的,他还是想再和艾达说些什么。这个想法乘着疼痛引爆意识,在落地之前,里昂就能听见头颅撞击的声响,他摇摇晃晃地扶住了——管它是什么。随着椅子滑倒,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天花板朝他的眼里塌陷,沿着一个漏斗形的通道迅速瓦解坠落,柜子,床铺,空调,放在地上的武器箱全都迎面飞来,恰好在他撞到地板的时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一切都糟糕透了。很显然,目前为止发生的每件事都是这场闹剧的见证者。艾达听见头顶两块合上的铁板正乐此不疲地吱呀作响,当然,它们有数不清的理由这么做,尤其是在行人的踩踏下被迫一言不发之时,除了嘲笑下方更狼狈的人,它们无事可做。这没什么奇怪的,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容貌当然没有变化,疲倦和情绪不会改变她眼睛的形状或者下颚的弧度。她被这种一致性惹怒了,现在,它不代表任何与坚强相关的性格,只是一个令人不快的符号,意思是她缺乏改变,她仍在原地徘徊,被过去捆在一个盒子里,也可以是一座断裂的桥上。

她早该想到这样做的结果。这很令人沮丧,难道她在指望着里昂·斯科特·肯尼迪对自己感激涕零吗?

也许她预想的并没有这么不切实际。他显然没有落入她事先计划好的场景,他既没有表现出显著的惊异,也没有沉溺于疑惑太久。这才是她所气恼的,里昂毫不留情地打碎代表体面的薄冰,那时她就站在原地,任由自己因此沉入水中,浑身冰冷。他无论怎样措辞都无法吐露令人失语的情绪,她确信他说出的每个字从不同角度看过去都写作“指责”。好极了,艾达,她为什么要为此和一个美国政府的特工共享自己的安全屋呢?

头顶上的脚步声逐渐减弱,她差不多可以肯定自己的藏身处已经被急于奔赴夜晚灯火的人丢出兴趣范围。她还是感到烦躁,或许任由矛盾溃烂不是当下最佳的方案。你不会立刻把他扔到街上,你们还会一起呆……起码几小时,或者几天。她对自己说。

从玄关后传来的突兀声响适时证实了她的想法。最开始的响动是椅子翻倒在地上,紧接着的闷声是人体和地面相撞所产生的。艾达拆下枪支的弹夹,把它放在玄关的小台子上。里昂?你还好吗?她会先这么说,表示她已经不再为他们之间的冲突困扰了。这句话没有带来她预想的回答,房间里仍然维持着骤降的噪音后的沉寂,灰尘在地上浇铸出方向不一致的卷须。她又向前走了两步,里昂一侧的头发遮住了他朝上的那只眼睛的半边,她猜测这是和在实验室时相同的症状。

“里昂?”她一边接近他一边在说出他的名字时感到担忧。这是下意识的反应,艾达并没有期望得到任何回答。突如其来的昏迷是难以被简单的问句唤醒的,这是所有人都不会质疑的认知,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事令她更加疑惑。

里昂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不再有警惕的神色,那脏兮兮的刘海下方的眉毛不再若有所思地紧聚,这短暂的昏迷——艾达甚至怀疑他只是碍于视觉受限,不慎绊倒了,在飞逝的几分钟内卸下了他的防御意识,留下一双看似刚刚从梦境中浮出的惺忪睡眼。这双泛着水雾的蓝眼睛正看着它面前的人。艾达认为她一定正皱着眉,透过相交的视线看见对方眼底看见自己身上的红裙子。

里昂在这时用犹豫的语气叫出了她的名字。他似乎恢复视力了,这是她由此判断出的第一点,第二——她愣住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漫长的空档后这是艾达首先想到的。她发觉自己嘴唇是在颤抖的,摆在墙角的镜子在眨眼间失焦后又重归清晰,她发现自己的五官均是静止的。人的意识难以像镜头那般随意玩弄每个时刻,把特定的画面拉长,又迅速略过本该冗长难耐的时长。任何所谓漫长的瞬间都是修辞塑造的幻想,又或者如此措辞的人总在日后用某些特定的记忆把本该用来消磨的时光变成难以忍受的夜晚。艾达·王有很多事情要做,无论是日常的训练,每个任务前处心积虑的规划,还是需要保持全神贯注的工作,都足以为那些也许会变得缓慢的时刻找到必要的去处。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如果有人处心积虑地以此为媒,这甚至可以是致命的。明白这样的道理意味着她根本不需要时长提醒自己,而是把自己变成这个句子所描述的一个符号。尽管她尚且年轻,或许还没过可以被人叫做少女的年龄,但艾达·王早就不是小女孩了,她已经度过了需要靠重复干巴巴的文字来与情绪做斗争的阶段。仅仅是脑内产生的一个简单指令,她便能轻易摆脱房间里滴答作响的闹钟,在空调风下微微晃动的窗帘,地板上颤巍巍的光线,和那透过窗帘能窥探到的永不停歇的车流;它们从楼房的脚下升起,沿着每一块砖,每一条钢筋,每一块凝固的水泥向上弥漫,朝屋内的寂静伸出单薄的手臂,似乎要发誓把这小小的卧室变得更加孤独,但他们必须在她的床铺前止步,在室外的灯光无法企及之处戛然而止,像烧杯中的水雾遇见桌面便无法继续下坠一般,就此散开,逐渐消逝。东南方向的资料室,屋顶的发射塔,地下室的武器库,三个星期后的会议,时长两小时的等待。她带着这些信息入眠,数小时后会照常带着这些信息醒来,没有什么能打扰夜晚。时间是日历上的数字的一个算法,一切都该按部就班地前进。

这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吗?她不断重复这个问题。这也是她所预想的吗?她该像数年前一样幼稚地拿出那一套说辞来应对这一切、这个始料未及的漫长的瞬间吗?里昂的拥抱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它持续了一段短暂的时间,但足以变成那些会填补空白时长的画面。他在看她,这种目光似乎对应了一些在浣熊市的记忆,但又看似十分陌生。

“里昂,你在……”她本能地想要询问,他毫无逻辑的行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刚才还对她抱有敌意和强烈的不信任感的特工为什么会突然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她试图在脑内重建之前的判断。第一,从他注视自己的眼神来看,他的视力恢复正常了。第二,他可能——这一尝试以相同的方式被打断了,涌到嘴边的询问也在对方第二次的拥抱中融化在口舌之间。她闻到了里昂身上衣物洗涤剂的味道,下颚处有一颗鲜活的心脏不断跳动,她没法再在对面墙壁上的镜子里看清自己的表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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