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个子博来停车

Caro Gesù Bambino (1)

里昂和艾达共度的四个与新年相关的节日

Part One: 2008

他们相互拥抱、用温和的语气交换着祝贺语、佯装亲吻彼此的面颊,在情感充沛的告别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急匆匆地走向街道的尽头。

里昂站在原地,没有随其他人离开。一段短暂的时间过后,寂静卷土重来,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失语,无法连贯的杂音在雪夜里嗡嗡作响,令他感到精神疲惫;但随着人们越走越远,那些杂音也逐渐蒸发了,他无法再听见他们因冷空气而变得含糊的鼻音、因飘雪而显得格外沉重的喘气声和鞋底下嘎吱作响的积雪。

一阵刺痛从鼻尖传来,里昂不情愿地将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他出门的时候拿错了手套,一层单薄的针织布料无法抵御泽西市的冷天气。一根被冰霜包裹的松针落在他的鼻头,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鼻子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身后传来某种机械启动的闷响,紧接着是一串连续、在夜间显得有气无力的隆隆声,房屋左侧的车库卷帘门正缓缓收起,一辆白色的轿车从中驶出。它停在里昂的身边,降下车窗,露出少年时期的旧友那张仍因圣诞布丁、热饮和暖气而涨红的脸庞。

他说了些什么,似乎是抱怨室外的温度竟然如此令人难受。里昂随口附和着,绕过车头,钻进副驾驶的座位。暖气还未生效,但车窗上已经升起了白色的雾气。倦意在他的颅内发酵,他开始感到脑后传来断断续续的酸痛,就像躺在一个无形的螺丝上。他不曾察觉自己近日竟然如此疲倦。

轿车依次驶过高架桥和隧道,纽约在他们面前展开。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街上的沥青和路边的石砖看上去湿漉漉的。明天早上街道一定会结冰,里昂在心里抱怨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旧友的谈话。对方乐此不疲地提及里昂在警校的往事:那位自视甚高、说话总带着鼻音的教官,他们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模拟解救人质的场景,当然,还有他那令人羡慕的成绩,仅此而已,他们再找不到其它可聊的话题了。他们谈话时,对方的脸上总是闪烁着温暖从容的亮光,这令里昂感到难堪。不仅是当下,整个晚上他都提不起兴致,沉浸在一种不合时宜的冷漠情绪当中,似乎身边随时都有一个情感之泵,不带犹豫地抽走了他应有的情绪。

此时,尽管他仍然睁大双眼、伪造出陷入回忆的神情,但这根本无法与自然的情感流露相比拟,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只是在试图模仿情感的苍白虚影。他的意识早已昏昏沉沉,头脑里塞满了昨晚阅读过的情报。一个巨大的圣诞树装饰悬挂在半空,融化的雪沫顺着正摆动到外侧的雨刮缓缓流下,红色、绿色、金色、蓝色,世界上的各种颜色都被吸入了那些脆弱狭窄的支流中,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推到视野的边缘,于是面前的街道又变得真实起来。

车辆经过一个金色的天使彩灯,一道工整的光晕从车窗的底部升起,扫过弧形的镜面。里昂在反光的玻璃上窥见了车内两个人的脸庞:一张属于刚过三十岁、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而另一张——现在他理解了为何晚饭上所有人似乎都对他敬而远之,那双习惯性露出严肃神情、警惕地巡视四周,总在肾上腺素的飙升下发红的眼睛在氛围惬意的节日里显得过分严肃、不近人情。这让他看起来竟像是早已习惯了烦恼,提前变成了一个目光黯淡、难以接近的中年人,早早地就在一份令人反感的工作中耗尽了仅剩的激情。

友人将他送到酒店的楼下。里昂很难说清两人是如何告别的,坦诚地回忆这次似乎成为了一种怪异的举动,这么做使他感到笨拙又难堪。在圣诞节的夜晚与朋友的一家人共进晚餐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他试图说服自己别去留意那些异样的细节。人们会庆祝圣诞节,会在既定的日子里离开各自的工作岗位,他们像失散的候鸟一般重新汇集成无数的队列,涌入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巢穴之中,暂时忘记现实在过去的一年中曾如何不留情面地指责他们的过错、揭开他们的伤疤。但是里昂·斯科特·肯尼迪不行,他的工作经验早就证实了逃避现实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人们懂得如何在节日里生活,但他却不需要掌握这个累赘又过分奢侈的技能。

病毒和冲突永远不会因节日的降临而变得一蹶不振。像他这样在成日与病毒、感染者和火光为伴的人必须忘记节日的存在,对一年中所有的日期一视同仁,继续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

除非他像昨天那样在任务中摔裂了两根肋骨,或是出现更严重的问题。里昂不喜欢思考这些事的可能性,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在初到浣熊市时不知所措的警校毕业生。朝着街道缓缓地朝海边走去。眼前,狭长的码头静静地蛰伏在岸边,仿佛一座早已习惯了沉睡的骨架,即使是节日的骚动也无法让它放弃刻意为之的睡眠。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漆黑的海面(城市灯光的倒影让它看起来更加冷漠)和连绵不断的人群。在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中,空气里充满了面包圈和可丽饼的气味,夹杂着路人身上的香水味。不同于旧友在泽西市的家门口,这里街上的积雪大多已经在游人的鞋底下消失殆尽,只有一些脏兮兮的积水和泥浆般的冰坨,隐约能看出许多人的鞋印。

里昂说不上自己究竟想要往哪里走,去便利店买上几罐啤酒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没错,啤酒。晚餐的甜酒很可口,但他仍认为自己需要喝下一些啤酒,再者,肋间传来的疼痛意味着他不该继续在街上乱逛。

他在经过第二个路口时看见了艾达。是的,艾达,毫无疑问,在他们认识后的许多年里,她总是会出乎意料地出现,而他也不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将其他人错认成艾达·王。就像任何一个在街边排队等待参加圣诞派对或酒会的女人一样,她站在一道装饰着金色槲寄生的玻璃门前,只裹在一条单薄的晚礼服里——酒红色的,质地应该是丝绸,里昂在之前就见她穿过这条裙子。他下意识地蹙起眉毛,仿佛她就近在咫尺,而他急需用这样的方式来掩饰自己想入非非的表情。他眼前闪过她在镜前拉下这件晚礼服藏在侧面的拉链的画面。她的肩上披着一件做工精致的羊绒大衣,但它无法为她抵御纽约冬日的寒冷。

如果此时他们像过去两年那样正身处某个异国的度假胜地,或是任何远离美国政府权力中心的地点,他会很乐意走上前去将自己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艾达不喜欢寒冷,也不喜欢无趣的酒会和人满为患的派对。远离危险的时候,他们总是在静谧的餐厅或是干净温暖的房间里见面,艾达喜欢室内旋律流畅的古典乐、柔软透气的鸭绒被和昂贵的针织披风。假日最初的夜晚,她才刚刚结束自己的上一份工作,在酒店房间里用过晚餐后就一直倚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困得几乎直不起身,抬手遮掩着一个接一个的哈欠,发红的眼角溢出薄薄的泪水。这时他擦着刚洗过的头发从浴室中走出,看见她睡衣的肩带已经滑落到靠近手肘的地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沉默之间,塑料袋中的啤酒随着走路的动作在易拉罐里摇晃。他们之间只剩一个餐厅店面的距离。里昂的步伐戛然而止。

他想和她说些什么,一些问题几乎脱口而出,尽管他确信自己不会得到任何有意义的答案。一个美国政府要员绝不该在像靠近时代广场这样的地方接近一名来路不明、且与其存在立场冲突问题的间谍,哪怕他当下并不在工作中。这很可能会给彼此都带来意料之外的麻烦,这一点他深以为然,更何况他认为艾达此时正在执行某种任务,除非她在他眼前遭遇了无法化解的危机,否则他根本找不出接近她的机会。这个想法令他萌生出了不小的负罪感,不,艾达深陷险境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他懊恼地想着;多年前浣熊市地下保护伞公司母巢的画面在模糊的光晕中若影若现,脚下廊桥在爆炸声中的颤抖变得无比生动,他似乎又看见了靠在他肩上的、因严重伤势而变得虚弱的艾达。一股恶寒顺着脊柱爬上了他的脑髓。

艾达终于看见了他,她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她早就料到了他的出现。人们仍旧专注在节日的光影交错中,高声的交谈带走了他们的注意力,即使有人朝他们投来匆匆的一瞥,看到的也只是两个埋没在欢庆情景中的角色。但他们必须止步于此,这个道理也是她所熟悉的。她的目光是一个警告,告诫他不要像个被情绪冲昏头脑的男孩那样轻易地越界、罔顾两人身负的责任和规则。欲望和顾虑在他的胸口耸动,它们填满了他的心脏,在他的血液中高歌前行,推动着他的胸腔一次次地膨胀、又在朦胧的绝望之情中缓缓回缩。可是他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不想搞砸她的任务,尽管他很难对她的任务产生好感。里昂别过了头。

现在,艾达不属于纽约的圣诞节。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也一样,尽管他并未像预期那样出现在某个生化恐怖袭击的事故现场,或是华盛顿的办公室里。艾达没有再朝他投来任何目光。她已经恰到好处地道明了此时该说的话。今晚不是合适的时间,他们理应忘记彼此,然后在沉默的告别中像破碎的玻璃那样干脆地分离。

可里昂无法装作根本没有在今晚遇见她。艾达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不喜欢的地方。她总是在计划着某些事、从容不迫地充当着不为人知的角色。艾达·王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无法对她的存在表现得无动于衷。有关她的记忆从未在他的头脑中因时间而淡化,就像一个人那隐秘而强大的叛逆之心,或是竭尽全力也无法压抑的疯狂臆想。他想起艾达,就像想起那些竟然能在现实中出现的怪异的梦境片段,她身上总是有一种不同于任何常规事物的吸引力,他在这种力量的催动下总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错误的——不,那只是他回避矛盾和挣扎的托辞,他无法欺骗自己,将与艾达相识一事当成过错。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会心甘情愿地承认,折磨自己的不过是对她的思念和其它真实存在的东西。

一阵欢快的喧闹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里昂感觉自己似乎正从一场浅眠中惊醒,他抬头望向了那道装饰着槲寄生的玻璃门,门已经打开,断断续续的萨克斯声从急促上升的螺旋楼梯深处流出。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正在依次检查造访者的邀请函,对方转身的时候里昂敏锐地看见了他外套下腰间隐约鼓起的痕迹和线条僵硬的衬衣,这些细节说明他可能带着手枪,也许还穿着防弹衣。合法或非法,在曼哈顿市区持枪外出绝对不是正常的做法,但也算不上什么值得惊讶的发现,他早就了解危险总会与各类庆典如影随形,而隐藏在暗处、拥有无法见光的目的的人也从不会恰逢节日就无缘无故地从现实中蒸发。艾达排在队伍的前端,这时她已经消失在门口的楼梯间,里昂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模糊的酒红色影子。

玻璃门上的圆体字注明了酒会将在凌晨一点结束。艾达能照顾好自己,他想,他该离开了,过久地在原地滞留只会引来对方的怀疑。他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但他无法接受让自己的任性行为影响到艾达的安危。他们都已经足够成熟,懂得绝不该不计代价地逃避现实。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干净的床单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气味,桌上放了一根小小的拐杖糖果和一张印着酒店标志的圣诞卡片。他随手将拎着的啤酒扔在了床尾凳上,然后缓缓地靠在了半仰卧形状的单人沙发上。他仍然感到十分疲倦,胸口的疼痛在安静的环境中变得更加明显。床头的电子钟显示着10:26的字样。持续运转的空调带来了口干舌燥的感觉,他开始渴望手指撬开易拉罐的声音和啤酒泡沫在银色铝罐上留下的痕迹。可是艾达不喜欢他口中的酒气,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睡意时而渐浓,又在他突然想到另一件毫无关联的内容时消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晚格外漫长,里昂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变得狭窄。他的眼前开始出现许多不合常理的情景。艾达似乎正站在他的房间里,还穿着酒红色的礼服。她没有像之前那次一样在他面前缓缓地拉下隐藏在裙装侧面的拉链,也没有用交织思念和欲望的眼神望着他。他透过昏暗的梦境视野,看着她走进桌上的咖啡机,将白色的瓷杯放在下方,随后,一团雾气从杯中升起。她就这样重复着种种无比平凡的动作。或许是他还睡得不够沉,他们没能进行任何交流,似乎两个人只是为了迎合他那些不言而喻的心思而出现在了同一个空间内,谁都没有意识去跨越那道隔开彼此的无形壁垒。

艾达的消失预示着意识的清醒。墙上时钟的指针仍在按部就班地转动,里昂一时间竟然无法得知自己究竟是为梦境的结束而感到遗憾、还是为二人间僵局的破解而感到庆幸。时针尽头很快就会走到数字1前。

里昂看见屋内的陈设变得低矮,房门在他的面前打开,又在关上时发出了令人满意的喀嚓声。走廊在他的眼前缩短,伴随着鞋底与地毯摩擦的闷响。电梯的门展开又合上,楼层的按键从上往下依次亮起,酒店的大堂仍然亮着灯,音响里播放着舒缓的圣诞歌曲。有人替他拉开了面前的门,风声和人群的喧嚣重新灌入了他的耳道。他知道艾达进入的那间酒吧就在不远处。

那扇装饰着金色槲寄生的玻璃门重新在深夜里打开,参加聚会的客人断断续续地在门口浮现。他们相互拥抱、用温和的语气交换着祝贺语、佯装亲吻彼此的面颊,在情感充沛的告别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急匆匆地走向街道的尽头。

里昂站在街道的对面,没有急着走上前去。一段时间过后,再没有人从那扇门中走出,但二楼仍有昏暗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漏出。

最终,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旋转楼梯的尽头出现。艾达看上去有些疲惫,她走到楼梯的底端,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外套。随后,他们的视线在冬夜里相交,她仍像几小时前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她早就知道他会如期出现,但眼神中卸下了警示的意味。她没有在原地浪费太多的时间,径直走向了街道的另一侧。

里昂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两人之间仍然维持着原来的距离。如果艾达不打算主动打招呼,他想他可以先用自己处理过的另一部手机联系她,他们能够混在人群中,乔装打扮成一对无关紧要的路人,或是驾车离去。在那之后,他可以问问她是否有想去的地方。当然,他们也可以前往他在城里那间相当隐秘的安全屋,如果艾达还没有来得及吃晚饭,冰箱里应该还有一些能用的食材,他也许还有机会向她展示一下自己新学会的圣诞布丁。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纽约圣诞夜的阴影之中。

tbc.


希望能在春节当天肝完最后一个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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